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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苏晋安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的梦，梦里他跟着一个女孩，提着大包小包去见她的父母，他心里忐忑，绷着脸，揣测着女孩的父母会问他些什么问题。女孩则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雪地上留下她纤细的脚印。梦里他没有带刀，这样他的身侧可以和女孩紧贴着，透过衣料感觉到她身体的温软。” ——《晚雪浓情抄》江南
不提处处坑，江南在我心里其实算是个文笔不错的作家，尤擅描绘细腻的少年少女的情感，算是言情作家中的翘楚。
早些年读过他的一些中长篇，如《九州缥缈录》、《晚雪浓情抄》、《葵花白发抄》、《为君拔刀》等，当然《龙族》也略看过几本。当时就觉得他的小说画面感极强，总有些画面让人念念不忘，但不曾细细去读。前段时间有些空闲，翻起他的旧作，三刷四刷之后，还算有些心得，便以此文记录。
江南的《龙族》在畅销文学中是占有一席之地的，这也是他成熟的商业文学作品，故暂且不提。
而在此之前，江南还没有完全投身于畅销青春文学时，写过不少我认为也挺优秀的言情小说作品。《晚雪浓情抄》便是其一。
这篇小说创作于九州背景之下，故事发生在《九州缥缈录》之前。那是一个混乱的，百鬼夜行的时代。天罗与辰月，九州的这两大势力在朝堂，都城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明枪暗箭此起彼伏。
主角苏晋安起初是一个不知来处的小角色，使得一手好刀法（绯刀），他凭借着敢于拿性命去豪赌的勇气，替新任君候刺杀了晋国曾权倾一时的将军叶泓藏。于是，苏晋安从不能露脸的长门僧（斥候）成了有公职身份的小武官。在刺杀前打探消息的过程中，他与叶泓藏待娶的小妾琴妓阿葵偶然间因乐曲相遇，从此牵扯出一段复杂忧伤的爱情故事。后来苏晋安在天启帝都城声名鹊起时，阿葵也长成了一代花魁天女葵，两人逐渐在权利与时局下渐行渐远。
《晚雪浓情抄》与《葵花白发抄》是前后篇，同属于《刺客王朝·葵》的一部分，意境与故事结构却迥然不同。《晚雪浓情抄》作为上阙只讲到了苏晋安成为小武官，与阿葵相遇并结成地下夫妻。后来在飘摇的乱世中两人如何生存，便是后话。
这个故事一气呵成，秉承了江南一贯的重意境的行文手法。开篇绵密的雪笼罩了整篇小说的走向，小说从场景描述到人物塑造都让人仿佛置身遥远的雪国，觉得冰冰凉凉。可这冰冷之中偏偏又透着对温暖的向往，就好像清冷的深巷中飘来的饭菜香，笼上了人间烟火气。我在初看时想起了川端康成的《雪国》，茫茫大雪，寂静清冷。而且江南这篇文章的取名似乎也有一些“日式”，比如将军叶泓藏，营造出来的氛围亦如此，不知道是不是有受到某些日本小说的影响。而整体情感基调上，或许江南引用的那首诗便可以做出最好的诠释：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
我甚至怀疑江南整个刺客系列的故事灵感便受此曹植的诗启发，是以他在故事中极尽全力去营造一种不知所来，不知所往的茫然，与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力与悲哀。
善于描写细腻的情感是江南写文的一大优势，亦是他写长篇的一大软肋。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一整篇故事其实只是因一个画面或是一句对话构思而来，所以当写到那个片段时会格外出彩。这种手法在短篇小说中是无往不利的，但是无法支撑起长篇的宏大与完整。在这篇《晚雪浓情抄》中最经典的片段便是苏晋安第一次送礼物给阿葵，两人并肩走在雪地中：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雪越来越大了，苏晋安在阿葵的头顶打起一把伞，雪花寂静无声的落在那伞上，滑落到伞缘，又坠落下来。阿葵偷偷地回身往后看，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依偎着纠缠着，像是一直要绵延到天边。”
最后一句写得浪漫，虽是冰天雪地的白，却因阿葵这一“偷偷地回看”，与“依偎着纠缠着的绵延到天边的这一串脚印”而变得活泼温暖起来。这个画面之后还有两次被提及，一次是苏晋安的梦：
“那天晚上苏晋安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的梦，梦里他跟着一个女孩，提着大包小包去见她的父母，他心里忐忑，绷着脸，揣测着女孩的父母会问他些什么问题。女孩则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雪地上留下她纤细的脚印。梦里他没有带刀，这样他的身侧可以和女孩紧贴着，透过衣料感觉到她身体的温软。”
这句“透过衣料感觉到她身体的温软”写得极其暧昧，衣料的摩挲间藏进了少年少女恋爱时那点小心思。
另一次是在若干年后，成为天女葵的阿葵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杀手易小冉，因为易小冉像极了年轻的苏晋安，而且易小冉愿意给天女葵一个家。于是天女葵打算和小冉私奔，易小冉为了不受当时的缇卫长苏晋安的追杀，想要用计谋除掉他。天女葵于心不忍，透了消息给苏，易小冉最后失败被杀，天女葵再次面对苏晋安时，两人的对话：
“我不想你死。我坐在马车里，摸到那个玉佩，忽然想起那时候你在八松街上买了它送给我，你当时跟我说玉能辟邪，我身体虚弱，容易染邪气，配上这块玉就没事了。我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雪，我们两个并肩走在雪地里，你在我头上打着伞，我偷偷地回头看我们留下的两行脚印，我想真好啊，这两行脚印将来会变得很长很长，我们两个一直一起走……一起走……”天女葵轻轻地笑着，眼泪一滴滴打在她的衣襟上。“你可没说这些，我只记得你说晋安最好了……”苏晋安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一段有趣的在于天女葵和苏晋安在回忆起往事时的记忆点是完全不同的，天女葵是感性的，在雪地中行走时就已在幻想永远，而苏晋安似乎并没有想这么深，记住的是那句“晋安最好了”。这也是他们人生中始终最大的分歧，天女葵心中向往的是平淡的生活，平凡的柴米油盐姜醋茶于她而言是温馨的，而苏晋安是要成大事的人，不可能只安于一隅。于是在岁月的行走里，那串雪地互相依偎着的脚印在之后越离越远。苏晋安为了心中那团火，沦为了杀人的机器，孤独地沉沦在血腥中。而阿葵虽是他承认的妻子，但更是他的棋子，成为天女葵为他探听贵族间的情报，寂寞地堕落在妓院里。本来是相互取暖的他们早已经离心，而衬得这个乱世越加颓靡与悲哀。
不过江南可圈可点的细节和场面描写背后蕴藏着他的一个致命的问题，若是作为写言情小说的作家来看，他算是出类拔萃的，但若以传统作家的标准来看的话，他塑造的人物都有点像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他给了他们一个人设，所以角色的所作所为都被江南心中的框框定死，就像戏台上的布偶，少了几分活灵活现（该观点与阿喵讨论而得出）。这也是为什么我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一整篇故事其实只是因一个画面或是一句对话构思而来”，他故事的人设或许亦是由此而定。在短篇小说中这种问题还不明显，但到了长篇的《九州缥缈录》与《龙族》便凸显出来。
作为男主苏晋安，江南用了很多笔墨描摹他的心理变化与神态表情。他是一个冷酷极端的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自己，这个基调从他出场就已经定下：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清秀却坚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状，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锋利。”
江南的用词塑造了苏晋安像刀一样冰冷的气质。而他的许多做法也是偏激的，无论是接下刺杀叶泓藏的任务，还是后来暗杀秋臻。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不惜一切代价。有趣的在于，为了讨好上司，他可以变成另一番油嘴滑舌的自己，各种为秋臻捧场。当想要得到和保护心爱的女孩时，他又真正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茫然无措与慌张。
当苏晋安为了前途奔走的时候，我一度觉得这个角色似乎是没有心的，他终其一生只是不断向前向上的木偶而已。而遇见阿葵之后，他似乎鲜活了起来。
“他把烟袋填满，默默地抽着，笑笑，觉出一股温馨来。不知道他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那样尖尖小小的脸儿……身子会不会好看，就像那夜在月光之下，他的脑海里满是血腥和杀气，就要一刀刺入那个华衣女人的喉咙。但不知怎么地她的衣服忽然全都脱落下来，她惊恐地站在月光里，蜷缩身体捂着胸口遮掩自己，月光照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泛着玉石般淡淡的青色，坚硬没有瑕疵，又像是孩子样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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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晋安忽的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像是条毒蛇，痛得他龇牙咧嘴。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赤裸的男人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苏晋安忽的想要个更大的地方呼吸，他猛地起身，抛下烟袋，提起长刀夺门而出，碰洒了那锅鱼汤，却完全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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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门隔开了苏晋安和阿葵之间的视线，仿佛一柄刀，斩断了一切，苏晋安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只是忽然想大笑，竭尽全力，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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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精彩的莫过于下面这句：
“他在雪地上奔跑，大口地呼吸，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此时阿葵的初夜即将被卖掉，苏晋安想要在此之前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可是他没钱，于是他孤独地四处奔走，茫然无措。这句描述用雪地，月光与影子勾勒出了他孤立无援，而大口的呼吸声让纸上的他活了过来。这让我想起李荣浩的《年少有为》那首歌来。感受到当一对年轻人相遇在穷困潦倒之时，男孩保护不了自己珍爱的女孩的那种哀伤。
除了细腻的情感描摹刻画，苏晋安与叶泓藏的打斗也写得行云流水，动静结合，虚实相辅，动用了不少修辞便于读者联想。
叶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后立刻跃起，避过扫地而来的一刀后，凌空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刀气化形，光如走兽！长门僧嘶声吼叫，" 月厉" 在手中翻转，刀爆出一阵低啸，他挥刀迎着叶泓藏的" 枯桑" 直上，双刀在空中绞杀。两个人都如遭雷亟，两柄刀发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锐音。叶泓藏落地，长门僧捂住嘴，吐出一口鲜血。两个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再度扑上。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一刀绝命的凌厉杀法，而是快速地挥舞弧刀，给予对方毫不停息的斩击，绵密的刀光纷纷扬扬地炸开，如同漫天雪舞，笼罩着两人周围，他们脚步也高速流动，像是贴着地面滑行，两人在滚雪一样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个动作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
一声尖利的吼叫仿佛破甲的尖锥，刺穿了叶泓藏的" 雷息"。它高亢、连续而撕裂，叶泓藏已经踏出了第六步，但他的第七步没能踏下，那个尖利的吼叫反过来打断了叶泓藏的节奏。那是一匹年轻的狼，它不能在力量和技巧上胜过那匹凶狠的老狼，它就要被咬死了，但它愤怒了。它对着老狼，对着整个世界，发出它最凶戾的吼叫，不惜撕断声带，不惜喉管破裂。阿葵想到了他的箫声，那么多的悲伤和愤怒从箫管中喷涌出来，像是寒气的结晶，像是雪花漫舞。
...
画面犹如写意的连环画，大片的墨色铺陈渲染，却也粗中有细，有些动作被精心地刻画，有些神态刻意留白，有种恰到好处的动感。
与后半部《葵花白发抄》不同，《晚雪浓情抄》中的苏晋安更为有血有肉，也更加立体。这亦是我说这本小说可一读的原因之一。
江南似乎并不是那么擅长写不同的女主，这篇文章的阿葵在我看来其实不是很出彩，因为她有点像《九州缥缈录》中的羽然，有些聪明，有些调皮，又有些忧郁，心事藏得深深的，却装作没有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角色从明眸皓齿的小女孩长成了沉默寡言的女人。她是那最显眼的蓬，言不由衷，身不由己，最后埋葬在往事里。终其一生，她最难忘的该是那年大雪中与苏晋安的初遇，从此人生轨迹完全改变。
江南笔下写得好的女子都像猫咪，或古灵精怪，或优雅魅惑，或高傲孤独，但若是英气，莽气或是大智慧的女子却是没有的。于是看久了容易腻。
而《晚雪浓情抄》的配角细细想来，倒也没有很出色的了，毕竟是短篇。大抵都是正常发挥中规中矩。
是以如果刨去这些细腻的少年少女，江南的作品似乎便有些单薄了。但能这样细腻的言情，大抵也是需要天赋的吧。
然而仅靠天分支撑的写作又能走多久呢？
这是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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