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妹
1979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当教师的父母,让我参加教师招考,竟然考上了。年底被分配到长江边偏远的溪口滩中心小学教书。
溪口滩北边有座高山。春暖花开时节,我决定徒步去那高山之巅,看看山那边的样子。
山里人打柴放牛踏出的小路,荆棘丛生,走着走着就没了路。绕来绕去,瞎摸瞎撞,终于爬到高山之巅。
这山巅长着高大的松树和许多含苞待放的映山红,不知名的乔木下,一块巨石非常平坦。我兴冲冲地奔巨石而去,就见一个少女,背着一背篓山柴,从侧面小路走来。
她穿的草绿色上衣,领口、肩头、臂膊、前摆都打着补丁,黑裤子两个膝盖打的补丁几乎有半尺长,赤脚穿的黑布鞋也打着蓝布补丁。
缀满补丁的破旧衣衫,遮不住她美丽匀称的身段和惊若天人的容貌。她的大眼睛明亮而纯净,漂亮的瓜子脸红润粉嫩,突兀的胸部曲线优美,白皙的秀颈修长,一头乌亮的黑发用红毛线扎个马尾纠,额头的刘海着汗珠。青春、阳光、健美,淳朴,不施粉黛,那天生丽质,让人着迷,叫人心疼。
真是上天的安排,在没有人烟的高山之巅,一对少男少女不期而遇。四目相对,都有些吃惊、有些愣神、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萍水相逢,不知根底,都没有讲话。四周静得出奇,偶尔有几声鸟鸣。
这么美丽却又穿得如此破旧,我真为她鸣不平。
她似乎看懂了我惊奇的目光,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干干净净。
她放下山柴,盯着我的裤脚竟径直向我走来。我下意识一看,裤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棘划破了个口子,一小块布翻在外边,一眼就能看到里边的脚杆杆。
我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她也不说话,蹲下身子帮我掸掉裤脚的泥土,将裤腿翻卷起, 像变魔术般从臂膊取出一根带黑线的针,一双纤手虽然有些粗糙却有力而灵活,飞针走线给我缝补,针脚细密而整齐。
没有语言,没有羞涩,像个大姐姐照顾小弟弟。
很快缝补好了。她弯腰低头用洁白的牙轻轻咬断缝衣线。一切做得 是那么自然、那么娴熟、那么温暖体贴。
我盯着她马尾纠下白皙圆润的颈项愣神,竟然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她站起身抹抹脸上和额前头发捎上的汗水,对我莞尔一笑,便去背那一大背篓山柴。
她的笑容自然甜美,没有丝毫矫揉造作,让人觉得非常善良真诚,妙不可言。我从兜里捏出十块钱,趁帮她重新背起背篓的时候悄悄塞到她的口袋里。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18块3毛钱。我也说不清为啥那么大方就把半个多月的工资悄无声息地给了她。
她背起柴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了。我低头望着她迷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弯处的竹林中,才回过神抬起头来。
我看到了山那边的景色,山那边是连绵不绝云雾缭绕的更高的山峰。
星期天,年轻气盛的我决定去爬那更高的山峰,快爬到与她碰面的山巅时,心里陡然想起了她。
在那里,在我们碰面的地方,她身边背篓上放着一捆山柴,柴上插着一束映山红。
不是幻觉,满山鲜艳艳的映山红都开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花丛中,朝我来的方向张望。
我太惊喜了:是你。
嗯。她大方地应了一声。把手伸过来说:给你。多大个事儿呀,我可不能要你的钱。
她穿着一件水红色衬衣,虽然有些旧有些紧绷,并不合身,但没打补丁,衣服很抬肤色,她那红扑扑的脸蛋显得格外白皙,给人粉嫩嫩的感觉,胸脯的曲线美的让人窒息。裤子和鞋也旧,但都没打补丁。显然,她是刻意没穿打补丁的衣服。我莫名地很是感动。
你啷个知道我还会来呢?我没有接钱。问道。
她说:我晓得你休星期天。上班的人都休星期天。我在这儿已经打望两个星期天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上班的人呢?
你细皮嫩肉,带着表。
她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还挺会观察。
那我要不来呢?
实在等不到你,我会想着你。这钱我也不会用,我会留着。
她叫我把钱收下。我不收,她硬要塞给我。我推开说:钱你拿着。你帮了我,应该感谢你。
她说:举手之劳,那算个啥子事儿。快拿着。
我说:你拿这钱买件好衣服,你应该穿好点。
你要我穿好点,是嫌我穿的破旧吗?你笑话我呢。她掠掠耳边的黑发,有些脸红了。少女到了知道打扮自己的年龄,对别人的看法很敏感。
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瞎想。我很惶恐。
她看到我着急的样子,笑了。说:我知道你没有笑话我。我们山里人家,也知道无功不受禄,不会亏欠别人的。快把钱收了,不然我会生气的。
她态度很坚决。我只好把钱接了。
她很开心,说话也随便了: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做啥子吗?
我从溪口滩来。准备到对面那座更高的山上去,去看高山那边的世界。我指着远处的山峰说。
你真得行,走那么远。她夸奖我。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问。
仙女山。奶奶说以前这山上住着仙女。
很美的名字啊。你就是山上的仙女。我开玩笑。她竟然羞红了脸。
你家住在哪里?我问。
!在半山腰。她指着山下说:就是那个院子。叫做落凤坡。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坡到处都是竹子,根本看不到院子:在哪呢?没有院子呀。
她笑了:远着呢,那大黄桷树看得到吧。
果真,在半山腰,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点大树的影子。
你跑这么远打柴火?
她点点头说:山下竹子多,竹子不经烧。山上树木是硬柴,熬火呢。
你姓啥叫啥?多大了?
她只是羞涩地笑着,并不回答。
这儿有一小篮子野蘑菇,煮汤鲜极了。今天才采的。你拿回去尝尝鲜。她把一篮子山蘑菇递给我。
无功不受禄。我也不能要你的东西。我说。
她笑道:打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是好人。你可怜我,给我那么多钱,还不让我知道。我真心实意谢谢你。你一定要收下。
这篮子做得真好。你自己编的。
嗯。跟我老汉学的。
你的手真巧。我夸她,就是不接篮子。
快拿起。她无限妩媚甚至有些娇羞地命令我。
我高兴地接过篮子,也不谢谢,只说了一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她似乎很喜欢听这文绉绉的话,笑道:啥叫恭敬不如从命?从谁的命?
我说:从你的命。
她低下头抿着嘴红了脸。她抬起头看看天说:我该回去了。家里还一摊子事儿呢。
哦。下个星期天我再来看你。还你的篮子。我在这儿等你。我依依不舍地说。
好。她说。
我帮她背好山柴,她背着山柴站着,又抬头看看天,好像还要判断一下时间的早晚。我看看表说:十点半了。
她哎呀一声说:我该走了。
她向山下走去,走了两步,突然扭过洁白的秀颈,微笑着,深情地望了我一眼。一道热辣辣的爱的光芒瞬间融进了我的灵魂,情窦初开的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哪还有再爬更高山峰的心思,满脑子都是尽快与她再见面的想法。
我精心为她挑选了一方绣着桃花的淡蓝色真丝手帕。我想着她看到这手帕时该有多么惊喜,她用这手帕扎起秀发时该是多么俊俏。
我焦急地等待的星期天终于来了,我把手帕盖在盛着糕点和糖果的小竹篮上,健步如飞,早早就爬上了仙女山巅。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满山的映山红依然鲜艳。
快到晌午了,她没有出现。晌午过了,她还是没来。站在山巅,看山下竹海茫茫,提着她送我蘑菇的小竹篮,睹物思人,真有说不出的失落和怅惘。
我终于等不住了,沿着她背柴下山的小路望着黄桷树隐隐约约的树冠,摸了一个多小时摸到了半山坡。
前面出现一个院子。
将近院子,看到孤零零一座新坟。坟前放着一束已见枯萎的映山红,没有碑,没有花圈,没有纸钱,唯一的标志是路边一棵碗口粗的松树。
一个老汉挑着一担粪走过来。我问:大爷,这座新坟啷个没立碑呢?
老汉停下脚步说:一个女子又冇成家,年纪轻轻的立个啥子碑哟。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丧葬习俗。我问:年纪轻轻咋就没了呢?
造孽哟。多好的一个女子,多乖(很漂亮)的一个女娃。自己不会游泳,却去救别个的娃儿,在堰塘头淹死了。造孽哟。老汉惋惜地直摇头。
好久的事?
有五六天了。
我的心猛然一紧。
你是走人户(探亲访友)的?老汉看我手里提着篮子,问。
嗯。我到落凤坡。
前边院子就是落凤坡,你找哪个?
哦,我也不知道她姓啥叫啥,我是来还她篮子的。
老汉一看篮子,放下担子,竟脱口而出说:这是山妹的篮子。你是她啥子人?
我说我不是她啥子人,她帮助过我,我来感谢她。
哎呀,你可真不赶趟啊,你要是早几天来,也许就把她岔过去了,也许她就不会走了。你这个小同志啊,这这坟里的女娃就是你要找的人啊。
你说啥子?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那鲜活美丽的生命就在这堆泥土里?我死活不肯相信。这怎么可能?这才几天呀,这怎么可能?
莫难过哟,小同志。老汉看我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劝我。
我放下篮子,把绣着桃花的淡蓝色真丝手帕放在她的坟头,捧起泥土将手帕埋了。双手按在坟头,任泪水流个不停。
山妹啊,你答应我再见面的啊。
老汉见我浑身哆嗦,走到身边宽慰我: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伤心。我领你到她家看看吧。
我抹了泪水,懵头懵脑跟着老汉到了她家。
三间土坯瓦房,堂屋门边坐着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奶奶在筲箕里挑豆子,一个看起三岁大的小姑娘趴在她膝头玩耍。
老汉对我说,这是山妹的奶奶,耳朵不好。说完大声道:二婆,山妹认得的这个小同志看你来了。
奶奶抬起头,满脸疑惑:哪一个哇?
我赶紧大声说:奶奶,山妹帮助过我,还给我一篮野蘑菇。我还她篮子来了。说着把篮子递给她。她接过篮子,突然大哭起来。我竟然愚笨得不知如何劝解。老汉大声说:二婆,客人来了还是先请进屋坐吧。
奶奶这才抹了眼泪,把我让进堂屋。老汉跟我和奶奶打过招呼又忙他的去了。
堂屋墙上贴满了孩子们得的各种奖状。奶奶招呼我坐,说山妹的父母出工去了,大的三个妹妹今天星期天都在外边扯猪草,家里就剩老的小的。家里穷别见怪。
家里真是穷啊。堂屋踩得很硬的泥巴地面上,放着一张很旧很笨重的樟木桌子,四根长板凳分别摆在四方,几把竹椅子,几个小矮凳摆在墙根。桌子中央放着一盏煤油灯,一个闹钟,一个热水瓶,三只茶杯。家里招待客人、吃饭、孩子写作业都在上面。
卧室也是家徒四壁。山妹睡的床是木板铺的。床头一个编得很好看的竹篓子,里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打着补丁的衣服。床上一年四季都只铺席子,没有床单、没有褥子,被盖很破旧,也有许多补丁。
虽然穷,但家里家外无论啥都打理得干干净净,摆放的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是非常勤劳的一家人。趁奶奶转身给我倒开水,我悄悄把兜里仅有的两块钱压在了闹钟底下。
奶奶说,五个孙女子,山妹是老大,姊妹多就她没读书,还差八个半月才满十六岁。山妹一年到头打柴、喂猪、煮饭、带妹娃、种庄稼,做家务,风头来雨头去,里里外外莫得空闲。
我这孙女子多勤快,多见义(乐于助人),多聪明,多懂事哦。可怜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没享过一天福。多乖(很漂亮)个女子哟,啷个说没就没了哟。老天爷呀,这是造的什么孽哟。奶奶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我再也忍不住悲伤,泪水夺眶而出。
奶奶非要留我吃饭,我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得赶回去。下次再来看她老人家。
告别奶奶,走到山妹坟前,望着没有墓碑的坟头,我满脑子都是她蹲着帮我缝补裤子的样子,双腿好像陷在了土里,始终迈不出回家的步子。
山妹,你是要留我吗? 我大哭一声,跪在了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