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放牛班的春天》截图
前情提要
先学一个词:出没,读音为chǔ mò,同“楚默”,意思有点像高级黑,就是表面上是夸奖,其实是讽刺挖苦,出没某某人,意思就是对某某人名褒实贬,使其在公共场合难堪。
《击壤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出一息,表明是有事干的人,不是宅在家里的废人,引申一下,出息成了形容词,指一个人发达了,有身份了;更进一步,出息再次变成动词,出息一个人,意思就是反讽、挖苦一个人,本来他没出息,却说他有出息。
息,就是没,出没,就是出息。我的老家在南阳,我们不说出没,说出息。
其次,我想说,作为老师,必须对人性的幽暗与弱点有洞彻地体察和深切的怜悯。
然后再说事实。
我了解到的事实,除了那个视频,还有以下内容。
视频中的学生,姑且称之为柏生,山东利津县人,利津在山东北部,和河北沧州接近。据利津县教育局于本月11日(2020年3月11日)发出的一份文件,柏生2002年10月出生,现在马上17周岁半。2018年11月9日前,在利津县第二中学读书;2019年10月15日前,在利津县第一中学读书。在校期间,存在“在校园内使用手机、吸烟和打架等较大违纪现象,且不按时到校上课,2019年10月15日后,无故不再返校上课”,校方多次与该生及家长沟通无果,于是在2019年11月22日,利津县高级中学(原文如此)给予其勒令退学处分。
这份文件的截图,涉及未成年人隐私,我就隐去了。
网上还有张微信消息截图,通信的双方是柏生之母与此次涉事老师。据柏母说,上高中二年级的柏生,其退学的目的是想出去打工。打工有没有成行,不知道,但是家里给他报了一个在济南的补习学校。受疫情影响,从今年2月12日开始在家上网课。事情发生在2月27日,柏生迟到,前几天的作业也没做,被老师批评,柏生不能接受,当堂与老师发生言语上的冲撞。事后,柏生当晚给老师道了歉,老师也表示了谅解。然而3月5日后,冲突的视频被上传上网,事情被发酵,被各种解读,有人说柏生的父母是公务员,我在此声明,我查证了一番,没有证据表明柏生的父母是公务员。
所以,想把这件事情解读为衙内欺负老师的人,还是歇了吧!
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柏生的家庭背景,而在于2月12日,柏生与老师发生冲突时,柏生是不是完全不占理呢?
冲突视频中,有当事人的肖像及其他信息,所以我就不放了,你们也别去搜。我这里把双方的对话用文字录在下面,你们自己看。
文字有点长,根据八分半钟的视频转换的,我把关键的句子标上蓝色了,嫌长,只用看被标蓝的文字。
师:……来什么呢?(前面的听不清楚)
生:我一进来,你要出没谁呢你要?(此时,语气尚平静)
师:什么?
生:我一进来,你出没谁啊?(语气开始加重)
师:……(迷茫中)
生:那你把我报上去!
师:……(迷茫中)
生:你给我报上去!(之后,语气都近乎失控)
师:……
生:你出没谁啊?
师:……
生:你出没谁?!
师:什么“ chumo ”谁?
生:我一进来,MLB某某某来晚了,你都啥也不说,我一进来,作业啥的,你出没谁啊!我受你那气!
师:哎,你说什么呢?某某某。第一个,你是不是迟到了?你迟到了……
生:我迟到了,我没有找借口胡搞嘛(胡什么没听懂)!出没谁啊?
师:你迟到了……
生:我给你说错了没?我给你说错了没?MLAGBD!
师:你……
生:我和你说错了没有?
师:哎,我跟你说……
生:MLGBD,WC!(拍桌子,摔笔)
师:哎,你交作业……
生:我给你说错了没?
师:哎,某某某,你,你消消停点儿,首先你作业你两天作业你交了没?
生:我没交咋着?哎,从线上谁特么能,从线上谁特么能好好学?MGB谁不抄,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师:什么谁不抄呀?人家都在认真做作业!
生:我全对了又把我咋着(这句没听清)
师:人家几天的作业都做得很好……
生:噢做得好咋着?我抄好我也完成作业了有啥用?
师:你是一个学生,你是不是应该做作业?
(这时,屏幕上蹦出来一个全民K歌,还记得和峻峻21:30开播,百变的小峻峻在直播间见的约定吗)
生:那你出没我啥!
师:你……
生:我受你那气!
师:我不明白你说的“ chumo”是什么意思,你……
生:出没啥意思?你真NB还知道出没人(此处没听懂)啊,你真NB还知道出没人啊!
师:我不知道……
生:你知道啥意思?
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呢?我说……
生:我一进来,说吧,我一进来,“哎某某某跟人家谁谁谁(另一个学生)学学认字”,我TM不认字(还是)咋着?
师:我说你……(此处,老师也很激动,两个人声音混在一起)
生:就说,不叫你,不好听啊,你出没我干啥?你出没我做啥!
师:我不知道你“ chumo”是什么意思!(老师也拍了一下桌子)
生:就是你真NB了意思,你是大哥,你混滴比俺NB行了咋着,这叫出没人!一进来,“某某某不认字,你看某某某别当你榜样就行”!
师:不是,某某某,你说的我知道了,我说得你不对吗?你自己去理论嘛!你自己去跟家长反映,你自己去跟助教反映,我说得你说错了吗?
生:你,你说我肯定对!你出没我做啥?!
师:……联系人家,如果你抄不上笔记你可以先截屏,截屏下去你看回放的时候你再……
生:你那叫出没我,我拿他当啥榜样!他比我强到哪里?他比我NB到哪里去?要他去给我开麦(这半句听不懂)!
师:什么?
生:你比我NB到哪里去?
师:说啥呢?
生:你是学习格外好第一咋着,还是混滴比我NB?
师:来,大家来我们开始上课。
生:你是混滴比我NB还是学习比我,还是学习特别牛能考上清华?MLGB(这句小声嘟囔)。
师:某某某,你想干嘛(本来老师已经算了,又被激怒了)?
生:你干嘛(学生更怒)?
师:我在上课!
生:你爱上课不上课!你TM不给我面子,我给你面子啊!
师:哎,我作为一个老师……
生:你出没我干嘛?你出没我!你说我没事,你是俺老师,没事,(可)你TM出没我!
师:什么我“ chumo ”你,我听不懂你“chumo ”是什么意思!
生:出没啥意思就是,就是你嘲讽我……
师:……你课不认真听,我说错了吗,我都……(拍了下桌子)
生:你TM 嘲讽我,你TM嘲讽我!
师:哎,助教呢!?
生:助教叫进来也行!
师:干么呢这是?人家大家都听课呢你不觉得在耽误大家别人时间吗?
生:我就是半年没上学,我出去混滴,我学习不行,我来补课,TM 你怎么这么嘲讽我?从线上从线上,我跟你们学不下去(此时,屏幕上蹦出“小哥哥,连麦吗?”字样),从线下我也很努力,我也想努力,TM 你出没我……
师:线上和线下一样,人家别人……
生:不一样!给你个电脑给你个手机,你能学习去!
师:别人不迟到呀!你看人家某某某和某某某,是不是每次都是早早进来了!
生:但是,迟到没事,你训我没事,我认,你是我老师,这可以,我也给你说我错了,你TM 出没我这个,我真的受不了!
师:哎,某某某你的意思是你迟到你不做作业,我都不应该管你,是这个意思吗?
生:不是这个意思!你都理解不了!你还跟我吵,对啥?
师:……我听不听课,我怎么着,你都不用管我,我可以的……
生:不是!你想训,咋理解都行,我都能受得了。
师:不该管你?
生:我知道你在管我,我知道,你想咋训我我理解,我每回你训我理解,我是不是都错了错了,下回我都好好的我讲。但是,你出没我,你知道出没人啥意思?
师:你每次说你错了,你下次还迟到吗?下次你做作业吗?你没有啊!
生:我直接补上不行了?
师:不是,你什么意思呢,你这吵吵半天?你是的意思是你以后不做作业,不用我管是吗?
生:你咋听不明白事呢?假设我给你举个例子,假设啊,我不说别的,我没别的意思,假设你化学在学校教倒数第一,结果我给你说,你都倒数第一了,好好努力好好教,这样好啊,还是,我说,哟,林哥,都教到第一了,谢谢呗,甭教了,(别)累着了,你觉得这俩哪个,哪个你受得了?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师:哎,我上课不引导你吗?你有什么不会,哎人家所有的学生都帮助你,难道大家都对你不好吗?
生:我哪说大家对我不好了?
师:哎,你想表达什么呢,这孩子,哎?
生:就是,你骂我,我作业不做,是我的错误,我承认,但是你骂我,我理解,我也能接受……
师:我哪刺激你了呢?哎,你……
生:你刺激……你训我啥的都没事,但是,你TM 你TM出没我。
师:哎,我“ chumo ”你,我不懂你啥意思啊,啊,首先,你要,上直播可也好,上这个线下课也好,第一呢,你必须按时上课,没问题吧,好好听课,没问题吧,然后,你交作业,没问题吧,这不是一个学生该做的吗?你有不会的,你可以问啊,你在这说了半天,干么呢?
生:不是问,你出没我了。
师:哎呀,行行行(不耐烦),好,啊,我们继续上课了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然后你……
生:他咋就给我当榜样了呢某某某……
师:你按照我的要求完成可以吗?就上课……
生:这个是可以!你别出没我就行……
师:……做作业……
生:还有某某某他比我强到哪里去?他是学习第一吧咋滴还是混滴NB?
(屏幕上跳出全民K歌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一切,来熊熊直播间畅谈你的想法)
师:唉!某某某,你现在想干么呢?意思我们课不用上了吗?
生:不是不用上,我是跟你来跟你说,我的作业不做那是我的错误,我知道,你可以训我,但是你不要出没我就是,就是拿那种来嘲讽我啥滴……
师:我没有这意思呀……
生:来刺激我……
师:我没有这意思啊,我是说……
生:那你让他当我榜样干啥?
师:……是不是每次都迟到?是不是每次作业都没交?
(屏幕上跳出虎牙直播,暴躁的小奶猫开播了【星秀】盼灯亮)
生:知道我说了我承认错误,我是不是我给你发了我错了?
师:你每节课都发你错误,你下节课你改了吗?
生:我改我以后注意不行了吗?你出没我做啥?
师:……还是……
生:你每回都刺激我对?
师:……你改了吗?你交过几次作业?你凭良心说你交过几次作业?
生:你觉着我输理了呗?那我也找个理由,我刚才上厕所了!行啦!那刚才某某某一进来,你啥话不说,我一进来,你就出没我?
师:是这样说吗?
生:不是这么说!
师:我怎么说你,你就会做作业?!
生:你,你,你训我的时候,我肯定没事,你是俺的老师,你训我是对的……
师:……我怕你们受不了,我都是开玩笑地说……
生:你,训我,你凶我我也没事!就是,你别出没我就行。
师:我没有出没你!我就是在凶你!
生:你凶我,一点事没,你那叫凶我吗?他给做我榜样,说我不认字,不认字……
师:大家都在这呢!而且我刚开始说的,我就是说,你看,某某某,每次都迟到,作业也不做,这就是出没你了吗?你就是这样理解吗?
生:你咋说的?哎,咱们班,哎呀,咱们班最近,哎什么,也没做作业,也不做作业,你说……
师:我没说某某某(另一个迟到的同学)吗?
生:唉呀!(不以为然)
师:我没说某某某(被当作榜样的同学)吗?就你事多吗?
生:是,是,上课(这个地方也没听太懂)!
师:来大家来我们继续讲课啊!
好了,以上就是整个冲突中师生双方说的话,不知道你们看了,有什么感想。
从这个视频中,我认为老师还是有问题的。
学生的意思是:老师不该拿他和另一个同学比,更不该说他不认字。
他一直在强调,自己是有错,自己迟到又没做作业,但他也说了,一是其他人都在抄作业,二是靠一个手机和一台电脑,他上不进去。他说他自己已经这样了,老师批评他也好、凶他也好,他都可以接受,他承认老师有这个权力训他、凶他。但他不接受的是,老师不该从人格上贬低他,不该拿他和另外一个人比。他说另外一个被老师说成榜样的人,是学习好还是混得好,是能考上清华北大还是怎么着。
从语气上看,他其实承认自己有错,也承认师道尊严,也承认考上清华北大是值得尊重的,但老师说他不识字,可能击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勉强维持的在同班同学中的尊严,他认为老师不该嘲讽他。
还记得前些天因为没有手机上网课的初三女孩吗?我想她之所以会自杀,也是因为网课暴露了她家庭的贫穷,上网课要用到手机,而她没有,这让她很难融入班级这个她所仅能接触到的同龄人群体,让她焦灼,让她无法维持一份尊严,这压垮了她。
好在最后,女孩获救了。
而这次视频中的男孩,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可是老师却不能正视自己的失误,王顾左右而言他。
所以,我完全理解男孩的咆哮。这不是什么衙内发威,而是一个人在维护他仅存的尊严。
当然,这里,我也同情老师,同情老师是因为她没有经验。
然而,除了同情,我必须批评她的失误。她这样做,会把一个本来三观基本正确的孩子毁掉,学生要的是公平,要的是一码归一码,而她却弄成一锅粥。
是的,学生是没什么教养,但是,这不是他该被反讽的原因。
这世上当然会有教不好的学生,然而这个学生不是。
男孩的遭遇,还涉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网课这种形式,好吗?他的基础很薄弱的,但他也在努力了,只是不能适应网上授课这种形式。
我在这里,其实不仅是对网课这种形式持怀疑态度,其实,我是对班级授课法表示不赞同。班级授课法并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他是近代工业革命和民族主义的产物,是捷克教育家夸美纽斯的发明。它把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编成班级,然后,孩子们就成了教育流水线上的产品,像工业生产一样,生产出来。
夸美纽斯(1592-1670)
的确,这种授课法很有效率,大幅度普及了教育,然而,他却是以人的个性和特长的丧失为代价的。年龄差一天,也是差别,更别说那些差距半年的却同岁的孩子了,他们被编入同一个班,本来,接受能力是有差别的,可实际上,却被要求踢着正步,按照同一进度来学习,进度稍微慢的,就被视作差生,贴上差生标签。这合理吗?
就视频中这个男孩而言,我认为他逻辑是没有问题的,始终把问题分得很清,一码归一码,逻辑混乱的倒是他的老师,而他的老师,履历上却是硕士研究生。
这简直是讽刺。
我理想中的中小学授课办法,不是班级制,而是小组制,一个小组里面,应该有各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孩子要带小孩子,以一个团体的成长为核心来组织教学,以解决实际问题来组织课程,而不是把人像零件一样送入流水线。也就是说:学生有权利学得慢、学不进甚至学不会。
不知道你们以为如何?
我觉得一个老师,他给学生的应该不仅仅是好吃的食物,更应该是一个好胃口。
这场瘟疫,使我们国家和民族慢了下来,很多问题也暴露了出来,我想,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了,各个行业都需要考虑:合理的体制,合理的教育应该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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