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诗的散文化,首先表现在以古文章法写诗,讲究转折顿挫,虚实正反。如《飞盖桥玩月》:天形积清轻,水德本虚静。云收风波止,始见天水性。澄光与粹容,上下相涵映。乃于其两间,皎皎挂寒镜。余晖所照耀,两万物皆鲜莹。矧夫人之灵,岂不醒视听?而我于此时,翛然发孤咏。纷昏忻洗涤,俯仰恣涵泳。人心旷而闲,月色高逾迥。惟恐清夜阑,时时瞻斗柄此诗写作者于盛夏之夜在飞盖桥下观赏湖光月色,尽情歌咏的情景,全用散文笔法。开头六句写天形水性之清幽和天光水色之涵、虚一实。继以“乃于”二字承启,随后四句以寒镜作比,写出月下万物一片清幽皎洁的景象。再以“矧夫”二句一转,正反相生,描写自己高歌、游泳之欢快。最后以“惟恐”二句综合全诗。寓情于景,转折顿挫,使诗的节奏和声律在和谐中又有错落之美,悦人耳目。
其他如《古瓦砚》、《答吕公著见赠》等,也全用散文句法,句间内容的连贯,又常用“乃知”、“岂不”、“况与”、“譬若”、“尚可”等古文词语,把古文章法之妙发挥得淋漓尽致。其次是句子结构的散文化。欧阳修古诗几乎通首散行,长短句亲出,骈偶对仗者甚少,句子结构与散文无异。例如《食糟民》:田家种糯官酿酒,榷到秋毫升与斗。酒沽得钱糟弃物,大屋经年堆欲朽。酒醅巉如沸汤,东风来吹酒瓮香。累累罂与瓶,唯恐不得尝。官沽味浓村酒薄,日饮官酒诚可乐。不见田中种糯人,釜无糜粥度冬春。还来就官卖糟食,官吏散糟以为德。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这是欧诗中思想境界较高的一首。诗句以七言为主,三、五言杂出其间,句子结构复杂,构成一种平易朴质、参差错落之美,既标志着欧诗独特的艺术形式美,又开启了有宋一代诗风的先河。
再就是诗中直接运用散文常用的语气助词或在句中用介词和结构助词等。如“旁斷石篆何奇哉”(《石篆诗》),“苏梅二子今亡矣”《(马上默诵圣俞诗有感》),“君曰吾老矣”、“谁云已老矣”(《别后奉寄圣俞二十五兄》),“得闲何鲜焉”(《偶书》)等,用于句尾;又如“昔也人事乖”(《重读徂徕集》),“翁乎知此乐”(《竹间亭》),“甚者云黜周(《送黎生下第还蜀》),“信哉奇且秀”(《送昙颍归庐山》)等,句中皆含有助词和介词。又如“矧夫人之灵,岂不醒视听”(《飞盖桥玩月》)“汗池以其下,众流之所钟”(《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食糟民》)等句式与散文无异。诗歌中用之、乎、者、也这类古文词语,并非自宋人始,然而用语助词之多而普遍,则当以宋诗为最。欧诗之散文化,与韩愈一脉相承,然而韩诗好为古奥,欧诗务趋平易,则是欧阳修学韩而又有别于韩之处。欧诗风格,因体而异。近体仍属唐格,工整流畅,平易自然,议论和用事都不多。如《戏答元珍》、《黄溪夜泊》均称佳作。古体则得力于韩愈而有变化。其中五古多为叙事、议论、抒情之作,回环往复,逆转顺布,为欧体之本色;七古以抒情、咏物为主,用韵多变,善于随着情感变化而调换韵脚;换韵时又多用垫韵,讲究平仄互换,以造成抑扬之势;句型错落,常以五、七言交替,杂以九、十一、十三字长句或四六字双音字句,富于参差跌宕之美;以古文的气势、结构为诗,使诗歌流走自然而不呆滞,故常为人称誉。
对欧诗的评价,历来分歧较大。苏轼以为其近于李白;王安石称其工妙超过韩愈,列入《四家诗选》;后世尊唐黜宋者,则以为不甚“当行”,甚至斥之为诗中一厄。但平心而论,若无欧阳修等人立意求变,开辟新途径,则无有宋诗这一独标异彩的奇葩。欧阳修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正开拓了诗歌艺术美的新领域。在中国诗史上,唐诗以均衡对称、和谐圆润之美见称,宋诗则以平易古朴、参差错落之美取胜,使诗坛更呈现出丰富多彩、千姿百态的繁荣景象,给人以美不胜收之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欧诗的开拓之功是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