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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考 母 亲
作者｜刘仪
我家在偏僻的山区农村，在当时，要想走出山沟沟，唯有读书考上大学，这也一直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出路。 从爷爷那辈算起，一家子几十口人，就没有出个大学生，几个叔叔也只读过两年小学。而我父亲，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加文盲，母亲也只念过几天书。在我记事起，爷爷就看好我，经常把我带在他身边，看着村里唯一有点文化的书生。说是书生，也就相当于高小毕业，但村子里红白喜事都要找他。 书生跟爷爷差不多岁数。据爷爷讲，书生出生地主世家，旧社会上过几年私塾，精通古文。第一次见书生，他清瘦的高个子，鹰钩鼻子上架一副滚圆的平板眼镜，背着一只黑布包，他来我家，是爷爷请来写家谱的。那时候家里都有一本黄色的家谱，记载着每个家族的名字、辈分、事业等等，里面的纸张是那种黄纸，大小相当于两张A3纸。书生来了，爷爷迎上去，院子的中间，摆出桌椅板凳，打个照面后，书生坐下来，从袋子里取出来笔墨纸砚。家谱上的字都是用毛笔写的，线装成册。据说这就是我祖爷爷留下来的传家宝。家谱上的字有黑色，红色的字很少，有些字用圆圈圈起来，这我就搞不懂了，也没敢问。 书生摆开写字的架势，这时，爷爷会叫我坐在书生旁边安静下来，让我仔细学习书生写毛笔字的一笔一划。看着书生小心翼翼地翻开古董一样的家谱，手握一只山羊毛笔，轻蘸砚盘，落笔娴熟，笔画清秀，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字是写出来的。一页写完停笔，书生指着上面我的名字，他说，记好了，这是我的名字。书生见我只点头不说话，就拿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我的名字，他手把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接触毛笔，感觉手不听使唤，但看着毛笔一笔一划写出来，也有几分快乐。还别说，书生写的毛笔字就是漂亮，我要写出他那样的字就好了。后来上学读书，我的字写的还算可以，学校出板报老师都找我。现在想来，我的字多少也受这位先生的启蒙，只是后来书生死了，也没有机会拜他为师。 爷爷跟我父母一样是支持我读书的，尤其是母亲，我更是她的希望。家里有三个孩子，当时的经济条件可想而知，我又是排行老大，母亲又是严重的支气管炎老毛病，天天靠药维持。读书自然是家里的很大负担，两个弟弟尚小，都不能帮家里干活，家里仅靠父亲一人维持，实在是生活不易，就是这样的家境，父母也没有说一声怨言。 到我上学的年纪，母亲那天非常高兴，还给我提前买了一块洋布，做了一件新的衣服和书包，一大早把我背进学堂。母亲见到新的老师，不放心的给老师交代，她拜托老师照顾瘦小的我。读小学的几年，母亲每天接送我上学回家，不管刮风下雨，从没有一天间断。当时小学升初中也要统一考试，考不上就得回家种地。农村家里多个干活的，比多个念书的剩下来不少，所以，读不读书大人们不会计较。就说复读，一般家庭是没有条件让你复读的，只有个别经济条件稍好一点，才勉强让孩子复读，那都是少之又少。也因此，孩子升学考试在当时的农村，大人们根本管不过来，等待他们的是田间地头整日忙不完的活。 而我母亲就不一样，无论她怎么忙都要亲自送我去考场。还记得小学升初中考试那天，天空下着小雨，气温有些凉，母亲背着我气喘吁吁地走了十几里山路，热得满头大汗才把我送进考场。那天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了，把剥皮的两个鸡蛋给我，我拿着筷子很意外，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次吃两个鸡蛋。母亲说，考试吃两个鸡蛋，就能考100分。吃两个鸡蛋考100分，我倒没有这么想，反正我是狼吞虎咽两口就吃了。吃过早饭，母亲背着我往学校走，怕我考试紧张，母亲还一边给我唱歌讲童话来缓减我的压力。其实，我还小，根本没感觉什么压力。中午吃饭是不回家的，来回也赶不上考试时间，考试的学校也不在乡镇，没有饭店，吃饭只能从家里带来。考试结束，母亲第一个迎上来，拉着我来到一片竹林里，从身上掏出来一个布袋子，白花瓷碗装着米饭，还有一个鸡蛋，饭还热乎着，这是母亲一直用体温保持的温度。就一碗米饭，都给我吃了，母亲却饿着肚子，看着我把饭吃完。下午考试结束，我和母亲快乐地回家，一路上山花灿漫，夕阳下金色的田野一片丰收的景象。 初中三年很快过去。升高中考试要去更远的镇上，没有车，只得步行。考试那天，母亲还是给我准备了两个鸡蛋，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一路上，母亲给我讲了许多她小时候听过的笑话，她是让我开心，用平常心对待考试。25里路走了两个小时，我们才赶到镇上学校的考场。母亲送我在校门口后，就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走进学校，直到看不见。考试结束，母亲还是第一个迎接我，拉着我去了镇上的饭店，坐下来点了两个菜，第一次在饭店吃饭，我感觉从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饭菜。母亲带来了家里平时吃不上的鸡蛋，她把鸡蛋剥了给我，我故意说饭店的菜好吃，我不吃鸡蛋，留给母亲吃。可母亲说，在我考试的时候，她已经吃过了。 高中三年住校，我只有放假才能回家，每次母亲都算好了时间，不辞幸苦的走好几里路来接我。在家里，母亲也不让我干农活，让我一心读书。考上大学不仅是母亲的愿望，更给家族争光。打爷爷记事那辈起，刘家到我这代就没有出个秀才，能考上大学自然是光宗耀祖的事，我也背负很大的希望，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尽管家里条件困难，有时连学费都拿不出，但一生好强的母亲还得时时低下头来，去亲邻好友借钱。那几年的高中，对于农村的我们一家来说，生活极为困难，两个弟弟也都在上学，加上母亲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都需要花钱治疗。为了让我们三个孩子上学，母亲一年总是奔波在借钱还钱的路上，为借钱，母亲没少遭遇过乡亲们的冷脸和嘲讽。借钱的那段时间，母亲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望着村头的大山发呆，但她面对自己的孩子，又是那样的乐观。因为劳累，生活上又拮据，母亲严重营养不良，加上老毛病久拖不治，病魔一下子打倒了乐观的母亲。当我把鸡蛋送到病床上母亲的嘴里，可母亲就是不张嘴。一个鸡蛋也许在今天算不了什么好吃的食物，但在当时，吃个鸡蛋真的是那么不容易。给母亲的鸡蛋她不吃，我也不吃，我们就这样耗着，但母亲耗不起，她不能再这样躺在床上，她要尽快从病魔中走出来，还有堆积如山的农活等着她，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等着她。母亲终于熬不住了，强忍着起床，她拿起鸡蛋吃了蛋白，把蛋黄留给我，母亲说她胆固醇太高，不能吃蛋黄，就这样，一个鸡蛋被我和母亲分着吃。母亲把桌子上的一碗中药喝了就走出了家门。
到了我读高三，就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爷爷突然因病去逝了，他没能等到我考大学的那天。
在爷爷去逝的悲痛中我迎来了人生最大的考试高考。高考要去县城里。考试前一天，陪伴我的还是母亲，父亲是忙不过来的，地里的庄稼比我高考重要，但这并不是说父亲就不重视我的高考了。就在我回家复习的那几天，父亲一直从地里采摘回来新鲜的蔬菜，还把一只过年卖的公鸡给宰了炖给我吃。有了母亲生活上的照料，那几天我就像皇上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父亲母亲这般的伺候我，我自然是压力更大，临近考试的前一天，我突然害怕起来，甚至放弃去县城参加高考了。 母亲看着我，不怨其烦地给我开导说话，用她想到的最好办法给我心理治愈。母亲说，即使这次高考失利没有考上，她一点都不怨我，只要我健康就最好，考不上还可以重来，经母亲的心理安慰，我渐渐走出了高考恐惧的心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执意要送我去县城，她要陪在我身边，但我不要母亲一同去县城。去县城有差不多100公里的路程，而且还要走十几里山路，母亲还在生病，坐车的颠簸自然是受累不起，要是母亲突然病倒了，那不连累我了，就是同学见了也丢人，还影响到我的考试。我的这种自私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全然抛弃了母亲对我的好，此时此刻，我甚至有点反感母亲的啰嗦和跟屁虫，我不耐烦地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母亲看出来了我的态度，但母亲不计较，还是帮我背了包出门。我和母亲走在乡村的山路上，此时阳光干净地照着村庄，四周宁静，不时有鸟儿从树上飞来飞去，望着田野沉甸甸金黄的稻穗，它们像母亲一样颗粒饱满弯着腰挤满在田野。那一刻，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像挨了一棍子，突然的心疼起来，心疼步履蹒跚走在身边头发过早花白的母亲，我转过头，默默地擦了红肿的眼睛，拉着母亲走在一起，那一刻，我看到母亲久违的笑容。 到了县城，因为宿舍没有多余的房间，母亲把我送到学校的宿舍就要离开。母亲是第一次来县城，怕她走丢找不见，就要去给母亲开招待所，那时还不叫宾馆。但母亲说她自己去，让我安心复习，以最好的姿态迎接明天的高考，怕母亲生气，拗不过母亲，只好随她而去。 在窗口，看着母亲有些摇晃地走出宿舍大门，她突然停了下来，在大门口转了几圈。母亲这是要干嘛呢？我不安地把目光收回宿舍，心想，这大白天的，母亲走不丢，我坐下来继续复习。 就连时间都忘了，正感觉饿了，这时，有人敲门，我有点纳闷，同学还挺会装，来了还客气的敲门，自以为我不知道呀。然而，当我打开门，见到的竟然是母亲，她给我送饭来了，还有一个鸡蛋，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家里带来的。我饿了，看见有吃的，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没顾得上问一句母亲，一旁的母亲见我这般吃相，乐得哈哈大笑，吃完母亲收拾碗筷就出门了。 眼看天色渐晚，夕阳已经落满江面，远处的山峰层林尽染，城市街道行人匆匆。我还是不放心第一次来城里的母亲，就下楼去了，走出宿舍的大门，街道的人群中，我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右边是一座小公园，一大片的树林，有花坛歇息的座椅。我走进公园，在一个拐角阴暗处，我远远地看见一位头发花白低着头的老妇人，她手里捧着的杯子我那么熟悉，就在她仰起头喝水的样子那么熟悉，是我母亲，我赶紧跑过去，跪下来紧紧地搂住母亲。 看见儿子，母亲有些惊讶，问我怎么不好好复习跑出来干嘛？看得出母亲有点不高兴，她不想这个时候见到我，她是要我认真的坐在宿舍里复习，准备明天的考试。 我问起母亲晚上住的招待所，母亲却支支吾吾，说她想在这里待会儿，还说这公园多好，有花有草，累了还可以坐下来，这城里啊，就是比农村好，连路灯都整夜亮着，走路也不怕摔了。我不放心母亲，让她早点回去休息，但母亲更关心的是我。 最后母亲同意跟我一起回招待所，我拉起母亲出了公园。母亲突然停下来，她说招待所就在前面不远，自己回去，她要看着我回宿舍。拗不过母亲，我只得离开她走进宿舍的大门，当我再次回头，母亲还站在门口，她挥着手、说着我听不见的话。 喧嚣的城市渐渐平息下来，灯火阑珊处，我看见母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窗外的雨声时断时续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清脆的声音如同母亲行走的脚步。我把母亲从农村带来的艾草叶取出来，放在床边，顿时，整个宿舍弥漫了山花和艾草的清香，多么熟悉的味道。有了艾草的香味驱走蚊虫，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是敲门声叫醒我的，推门进来的还是母亲，她给我送早饭来的，有油条、两个鸡蛋，母亲说吃了这油条加两个鸡蛋，就能考100分。就在我吃完最后一个鸡蛋时，我抬头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有被雨水淋湿的痕迹，难道下雨了？不对啊，窗外是大太阳，雨在昨晚的后半夜就停了的。 我问母亲衣服怎么湿了，母亲说不小心洗脸弄的，从母亲说话的表情上，我知道母亲身上衣服是怎么一回事了。在母亲的陪伴下，两天的高考结束，等在考场外的母亲还是第一个迎接了我。我没有回宿舍，就怕耽误回家的事，在街上的门店，母亲要给我买一件新衣服，说是高考完了，要上大学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不行，我说，等拿上录取通知书再说吧。那天，母亲特意把我叫到饭店，她非常高兴，非常奢侈地点了一份肥锅肉，我和母亲都吃得很香。我知道，这是母亲一个人在公园坐了两个晚上，还淋了雨节省下来的钱。 高考完回家，我一直在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一直没有等到。 知道我没有考上大学，知道我难过，母亲安慰我，夸我已经很了不起了，当时村里还没有高中生，不是还有家在吗？咱们祖祖辈辈就是种地的人，农村也挺好，在哪里都是建设祖国。听了母亲的话，我心情好多了。母亲让我再去复读一年，我放弃了复读，家里的情况不允许啊。十年寒窗，送我高考的母亲，陪伴我高考的母亲，没有说一句辛苦，反而说她非常享受这样的过程。 那年高考的作文，我写到了送考的母亲，写到母亲为我送考所付出的艰辛和期盼，写到了母亲的病痛、死亡，直到思念在我身上是一种病，母亲是我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人。 几天后，我坐上了开往新疆的列车，那年我19岁。没有考上大学，我辜负了母亲，辜负了爷爷和一家人的期盼，我对不起他们，但我不能这样放弃人生的追求，就算没有考上大学，我也要换一种心情去追寻我的另一种梦想。
2021.6.8
作者简介：
刘仪 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克拉玛依市作家协会、克拉玛依石油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地火》、《石油文学》、《西部》、《新疆石油文学》、《中国石油报》等国内报刊杂志，2005年发表第一首诗歌，出版诗集《天意》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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