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罢”——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却是玄机深藏

小说中常有初读让人觉得没头没脑的话，但如果能够将之放入到情节场景中去思考，又会发现其玄机重重，奥妙多多，进而会令你惊叹小说家的用心良苦，带给你极大的阅读欣悦。

我曾经对《红楼梦》中，宝黛初会时宝玉那句“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而赞叹不已。

这句话初读让人觉得没头没脑，放入到情节场景中细品，则妙味无穷。它至少有五大功效：一者印证了前文众人（冷子兴、王夫人、黛玉母亲等）对宝玉疯癫混赖、言语颠倒的传闻；二者呈现了宝玉在贾母这里的娇惯放肆、自在撒野，这有当时贾母端座侍者环拥的庄重场面形成对比；三者表现了宝玉的心直口快，与黛玉的“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谨言慎行形成性格上的对比；四者对应了前文所谓的“木石前盟”——宝黛二人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岂止是见过，还有一段深厚的情缘；五者符合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心理机制，明示了宝黛二人的心理契合，为宝黛二人的爱情发展扯出一幅亮丽的引旗。

每读这样的句子真真是让人不能不废书兴叹：写作如此劳心，怪不得优异超绝的作家往往不寿！同时深感，作为读者，假如对此等美文而不能体会作者用心之妙，实在近似于暴殄天物。

读鲁迅的《药》也有此叹。

我们可以先看一下《药》的开头。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地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盏，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

这段叙述中，华老栓起床后有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你给我罢。”

给什么，没有说。

华大妈也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就去么”，去做什么，也没有说。

后边，对于那包华大妈藏得很深，老栓装起之后又在外面按了按才放心的洋钱，老栓居然没有数。

这句话初读令人疑惑：给什么呢？为什么不说清呢？

读到后来，才知道给的是买人血馒头的钱。就想，老栓应该说的是“你把那包钱给我罢”，或者是“你把给小栓买药的钱给我罢”或者“你把给小栓买治痨病的人血馒头的钱给我罢”。

这么一想，立刻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过于刻板，而鲁迅的处理实在高明。

而且是高明许多倍。

第一，它表现了老栓夫妇的默契。

对比“你把那包钱给我罢”“你把给小栓买药的钱给我罢”，“你给我罢”少的是字数，多的是老夫老妻间的默契。而相比“你给我罢”，“你把给小栓治痨买人血馒头的钱给我罢”多的是字数，少的却是真实性。

第二，它符合老栓夫妇的心理。

“药”“人血馒头”这种字眼根本不会从老栓的口中吐出，因为，忌讳使他对痨病二字恨而远之，善良使他对人血馒头畏而远之。

第三、“你给我罢”这句话的妙处还说明这件事对老栓夫妇是大事。老栓夫妇对这件重要事情一定经过缜密地商议，两人早已心照不宣。或许他们昨晚商量到了半夜，将钱都收拾得好好的。早上当然不用说，也不用查。

你们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你给我吧”真的高明到了极点。

用墨简省至极，内容却又丰厚许多。

什么是言简意赅？

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请提请去鲁迅化的人拿出句精彩兔子比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