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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竞成将自己最新的一部诗集命名为“一只奔跑的神兽”(上海文汇出版社,2017),其实他自己这些年来也正如“一只奔跑的神兽”一般在曲折的生活道路上坚定地追寻着诗歌理想。王竞成的创作体现出非常鲜明的多面性,早期他以“掩泪入心”的创作姿态受到人们的肯定,稍后人们又从他的《燕山夜话》中读出了“内圣外王”的精神文化结构,还有的评论家认为“落叶”象征了“一个孤独的旅人、一个倦行的游子、一个被抛弃的漂泊者”,指出“落叶”是王竞成诗歌中的核心意象之一。这或许正反映了王竞成在创作上不断试验、不断变化、如神兽一般不断奔跑的姿态。2012年左右,王竞成完成了一组名为《致灵魂》的组诗,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这首诗实际上体现了王竞成诗歌创作的又一个侧面,并且也连带出一些有意义的诗学话题。
王竞成的创作不算先锋,他的抒情仍然比较偏重于想象,所以意象的提炼、锤炼在他的诗歌里就显得尤为重要。在不同的作品中,王竞成对某些意象似乎有近乎于偏执的喜爱,比如在《燕山夜话》里他就曾不厌其烦地提到“中年”和“43岁”。在组诗《致灵魂》里,几乎每首诗里都会出现“秋天”与“黄河”,甚至在个别句子里,“秋天”、“黄河”还会同时出现,这两个意象几乎是强行进入人们的阅读视野的。
中国诗歌历来有“悲秋”的传统,王竞成笔下的“秋天”也有这种情感,比如在《西行路上》他写到“没有喜悦可以抵御秋的悲凉”,“秋的悲凉”成为一种压倒性的情愫。《秋晨短笛》里“秋凉的壳/我小小的心痛”也很直接。在《近了》中他以欲抑先扬的方式写到“在初秋掩藏内心,说出爱/灿烂沉静的飘落,还有记忆的悲伤”。在《爱是夭折的时间》中王竞成则直接把“秋天”和年纪联系在一起,“我们没有老,就进入了秋天”,这些和传统的“悲秋”就比较相似了。总体来看,在王竞成的笔下,“秋天”常常显得萧瑟而哀怨。而在有些诗篇里,“秋天”又显得温情脉脉,“秋天,我们在一片成熟的叶子上/开始旅行,清澈的叶脉与我们新鲜的血液”(《爱是一次遥远的旅行》)、“秋天成熟的身体,铺在大地上的红地毯”(《我在秋天的路上想你》)、“安静,成熟的小妇人/优雅的神情,秋凉中挺立”(《秋天,上午十点的牵牛花》)。在这些诗里,“秋天”常常与“成熟”、与“爱”、与“思念”相连,所以“秋天”又似乎是女性抒情对象的投射。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自古就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雄壮气势著称,王竞成笔下的“黄河”自然也有这一面,但这常常似乎只是作为“悲凉”、“伤痛”的衬托,比如在《爱是夭折的时间》里他写到:
我们还没有爱,黄河的中间就横上一座山
你在黄河的上游,找不到能够依靠的肩
我在黄河的下游,伸去的手沾满伤痛的云烟
抒情主人公在黄河岸边体会着无尽的孤独和伤痛。在《西行路上》,诗人将“黄河”比作是“可有可无的泪痕”,“千里奔腾的黄河涛声/像深夜宿命的哭泣,伴随我魂无寄所的归程”,以“黄河”之奔腾、浩大来反衬心中的忧伤、痛楚。而且王竞成还多次以“九曲十八弯”来形容情感的曲折:“九曲十八弯,痛都成为时间的淤泥”(《我在黄河的下游等你》)、“在秋天的路上,回味你九曲十八弯的山水”(《我在秋天的路上想你》)、“九曲十八弯,就是你喘息的路径”(《深秋的上午你的颤音在飞扬》)。徐志摩曾说甘愿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条水草,对于王竞成或许可以说他甘愿在黄河中做一粒砂石吧。总体来看,王竞成吞咽了黄河雄伟的气势,而将其转化为略显低徊、九曲十八弯的个人心语。
除此之外,还应该注意到的是,《致灵魂》里还多次出现“佛”与“尘埃”,这两个意象仿佛是为诗人心头郁结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佛”往往象征了终极的归宿,在《致灵魂》里王竞成写到“还剩一些悲凉的火焰/在秋天焚烧,佛的面前;度不过重生爱的一截”(《在黄河岸边听见你幸福的秋天》)、“等待佛光,牵牛花慢慢感化周围的闲言”(《秋天,上午十点的牵牛花》)、“就像一道佛光,或一个愿望/我摸到了你手里的时光”(《我在秋天的上午抵达》)、“西天有佛,我没有立地”(《向西》)。在这些诗句里,淹没在九曲十八弯的黄河中的情感似乎在“佛”的面前、在“佛光”中得以消解、超脱。“尘埃”有时意味着污垢和渺小,而有时又似乎隐喻了时间,比如“往事中的尘埃就让以及的芽干枯”(《我在秋天的上午抵达》)、“尘埃是生长的一堵墙”(《尘埃是生长的一堵墙》)、“沐浴你沾满岁月尘埃的容颜”(《你的小蛮腰是秋天的彩虹》)等等。但无论怎样,在“佛”的光芒照射之下,“尘埃”都显得渺小、短暂、不值一提。这样来看的话,始于如“秋天”般深情,如“黄河”般九曲十八弯、四处奔突、不得解脱,最终在“佛光”中化为“尘埃”,这似乎就是诗人在《致灵魂》中的情感历程。
其实,稍加留意不难发现,《致灵魂》始终呈现着一种动态,“带你走吧”、“遥远的旅行”、“近了”、“在黄河下游等你”、“我在秋天的路上”、“西行路上”、“背着黄河出发”、“牵手在黄河水边行走”等等,诗人似乎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沿着黄河边、艰辛跋涉、苦苦追寻的人物形象,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神话传说中的“夸父”。“夸父”始见于《山海经》,里面的描写非常简约,“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而夸父的心理细节《山海经》却并未交代。这让我想起了施蛰存的《石秀》,施蛰存并未改变《水浒传》原著的故事情节,但却填充了丰富的心理动因,使得整个故事面貌一新。王竞成的《致灵魂》也完全可以看作是“夸父逐日”的诗性改写,抒情主人公沿着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追逐着佛光、云彩不知疲倦地一路苦行。从这个角度来看,《致灵魂》还具有重述、改写神话原型的意义,也不妨被看作是一首“文化诗”。一定程度上讲,八十年代的新诗潮正是在“日常生活书写”和“寻根”式的历史文化想象两条路径上展开的,尤其是后者,在当时实际上深化“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所能达到的限度,推动了从历史深处、从思想结构来探寻社会问题的答案。但随后由于多重原因,诗歌当中“日常生活书写”不断演变,而和历史文化对话的“文化诗”则越来越少,时至今日人们常常指责诗歌渐趋雷同化、同质化,显得活力不足、火力不足。王竞成的《致灵魂》虽然或许是无心插柳,但却也给当代诗歌以启示,重返历史未尝不是抵达现代、直击当下的途径之一。
(作者冯雷,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日本东京大学JSPS外国人特别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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