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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715-774）字遐叔，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曾任监察御史、右补阙。安禄山攻陷长安，李华曾受伪职。乱平后，贬为杭州司户参军。代宗广德二年（764）入李岘幕，擢检校吏部员外郎。次年因病去官，隐居楚州。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与萧颖士齐名。主张宗经，强调文章的教化作用。有《李遐叔文集》。
吊古战场文 ［1］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2］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3］ 。黯兮惨悴 ［4］ ，风悲日曛 ［5］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6］ 。亭长告余曰 ［7］ ：“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第一段描写古战场的悲凉景色。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8］ ？吾闻夫齐魏徭戍 ［9］ ，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 ［10］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 ［11］ ？秦汉而还，多事四夷 ［12］ 。中州耗斁 ［13］ ，无世无之。古称戎夏 ［14］ ，不抗王师 ［15］ ；文教失宣 ［16］ ，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17］ 。
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 ［18］ 。主将骄敌，期门受战 ［19］ 。野竖旌旗，川回组练 ［20］ 。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 ［21］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 ［22］ ，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 ［23］ ，凛冽海隅［24］ ，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 ［25］ ，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 ［26］ ，凭陵杀气 ［27］ ，以相剪屠 ［28］ 。径截辎重 ［29］ ，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
尸踣巨港之岸 ［30］ ，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31］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32］ 。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33］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34］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第二段用想象之笔写统治者穷兵黩武政策造成的巨大灾难。
吾闻之：牧用赵卒 ［35］ ，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 ［36］ 。任人而已，岂在多乎［37］ ？周逐猃狁 ［38］ ，北至太原，既城朔方 ［39］ ，全师而还。饮至策勋 ［40］ ，和乐且闲。穆穆棣棣 ［41］ ，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 ［42］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 ［43］ ，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 ［44］ ，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 ［45］ ，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46］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47］ 。
第三段评价历代战争得失，凭吊亡魂，提出“守在四夷”的主旨。
【注释】
［1］吊：凭吊。据《新唐书·李华传》，天宝十一载或稍后（752-755），李华以监察御史奉使朔方（治所灵州，在今宁夏灵武西南），途经古战场时有感而作此文。
［2］平沙两句：意为沙漠无边无际，空旷无人。无垠：无边。夐（xiòng）：遥远。
［3］纠纷：纠结纷乱。
［4］黯：阴暗。惨悴：惨淡憔悴。
［5］曛：昏暗。
［6］铤：快速奔跑。［7］亭长：地方小吏。秦汉时每十里为一亭，设亭长一人，掌治安、诉讼等事。唐代亭长的职责大致相同。
［8］将：或许，还是。
［9］徭戍：服役守边。
［10］暴（pù）露：指在野外冒风雨，顶寒暑，辛苦奔走。
［11］腷（bì）臆：忧郁烦闷。腷：郁结。
［12］事：此处指战争。夷：与下文“戎”、“狄"，都是古代汉族对四方少数民族的辱称。
［13］中州：中原。耗斁（dù）：消耗破坏。
［14］夏：华夏。
［15］王师：天子的军队。
［16］文教：指古代帝王的典章制度和礼乐教化。宣：宣扬，提倡。
［17］王道：即以仁德来统治天下的方法，与用武力制服天下的“霸道”相对。迂阔：不切实际，不合时宜。莫：没有人。
［18］胡：泛称北方、西方的少数民族。伺便：趁机。
［19］期门句：意为主将骄傲轻敌，以致敌兵攻至营门才仓促应战。期门：营门。
［20］组练：组甲（车士所穿铠甲）和被练（步卒所穿军装），此处借指士兵。
［21］入面：扑面。
［22］析：劈开。
［23］至若：至于。穷阴：严冬天色阴沉。凝闭：乌云密布。
［24］海隅：海角。此指边疆的瀚海之地。
［25］缯（zēng）纩（kuàng）：泛指冬衣。缯：丝织品。纩：丝绵絮。
［26］天假句：意为老天给强暴的胡兵以可乘之机。假：同“借"。
［27］凭凌：凭借，依仗。杀气：寒冬肃杀之气。
［28］剪屠：杀戮。
［29］辎（zī）重：军用物资。
［30］踣（bó）：跌倒。一作“填”。
［31］胜（shēng）：尽。
［32］蹙（cù）：迫近。
［33］淅淅：指风声萧瑟。
［34］幂（mì）幂：覆盖笼罩。
［35］牧：指李牧。战国时期赵国名将李牧守雁门郡（今山西北部），打败东胡，降服林胡（均为匈奴所属部族），其后十余年，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城。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36］殚（dàn）：竭尽。痡（pū）：疲惫不堪。
［37］其：犹“岂”，难道。
［38］猃（xiǎn）狁（yǔn）：同“玁狁”，周朝时北方少数民族，至秦汉时称为匈奴。周宣王时，猃狁侵犯，命尹吉甫率兵击之，逐至太原（今宁夏固原一带）而归。见《诗经·小雅·六月》。
［39］朔方：古地名，在今宁夏灵武一带。
［40］饮至：古代指军队从征凯旋，至宗庙告祭，举行宴饮，表示庆贺。策勋：把功勋记载在简策上。
［41］穆穆棣棣：指仪态端庄、娴雅安和的样子。
［42］朱殷（yān）：指鲜血。朱：鲜红色。殷：赤黑色。
［43］阴山：泛指今河套以北、大漠以南诸山脉。
［44］蒸民：同“张民”，百姓。
［45］悁（yuān）悁：忧闷的样子。心目：指内心。
［46］其：犹“将”，将要。
［47］守在四夷：语出《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意为天子施仁政，行王道.四方各少数民族都心悦诚服，为天子守土，就可以免于战争。
【提示】
一、本文是作者途经古战场时有感而作。文章生动描写了古战场的凄惨气氛、战斗的酷烈场面以及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表达了作者对统治者穷兵黩武政策的反对之情，作者主张以施仁义、行王道为宗旨来安定边防。其言虽未尽当，但忧国忧民之心十分可贵。
二、文章从描绘古战场的凄怆景色入手，以“常覆三军”为行文纲领，全文可分成三个部分，展开对边地战争的历史回顾和对战争酷烈、悲惨的描述，提出以“仁义”、“王道”安四夷，反对穷兵黩武。并进一步揭示穷兵默武给老百成的灾难，主张以“守在四夷”来安定边防。行文纲目清晰，次第井然。
三、想象丰富，虚实交错，是本文的主要特色。作者对古战场惨烈场景的种种描绘，时虚时实，或动或静，场面真切，意象生动，大多出于作者的非凡想象。同时，感性具体的场景描写与理性的回顾历史、议论时政相结合，使文章宗旨步步推出，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立场和观点。
四、这是一篇骈体文。本文句式在整齐中求错综，大体四言为主，间用五六七言，骈散相间，奇偶错杂，相对于通篇四六言的骈文，更为灵活自由。而且每段押韵，平仄交错，有抑扬抗坠的韵律美；加上各段开头多以“吾闻夫”、“吾想夫”、“吾闻之”提领全段文字，使文气流荡，不致板滞。由于作者追求变化，本文成为声情并茂的骈文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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