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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兵
辛丑牛年,我想在沧海桑田的追忆里写一些有光有火的文字,吐露人生本来的回声,又怕做不到,只好实实在在地讲述自己的父亲,说说他那种与众不同的个性,表达内心的感恩之情。
父亲生于辛亥革命前三年,亦即1908年。他的生命与20世纪相伴了85个春秋,也是我们家族中的高寿者。父亲个性中最大的特点是胆子大,脾气“犟”得像他养过的一头牛。他跟人打赌,声言夜里敢搬着竹床到村外的野坟地里睡觉。这种脾性导致的结果,亦忧亦喜。
父亲的胆子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那年日本鬼子抓挑夫,用一根绳子把他与七八个村民捆在一起,急冲冲地押走了。奶奶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谁知他却是不怕地,趁两个鬼子兵去垄田里抓另外一个人的工夫,巧妙地挣脱绳扣逃跑了。待鬼子发现后,子弹往耳朵两边飞,他头也不回地只管往树林里跑,硬是在鬼子的视野里脱险了。
土改那年,工作队长听说我家租种地主的田地多,农忙时节要请短工,就认为这中间有剝削,硬要定我父亲为“二地主”。父亲高低不依,理直气壮地辩白,说:“我就不信你这个邪!我怎么就是剝削呢?我请穷哥们帮帮忙,这是穷帮穷嘛!我这个理,拿到哪里去讲也站得住脚,不怕你板蛮!”这位工作队队长从未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顶撞过,气得呼呼地,想着法子整治父亲。这事一直闹到土改工作团,父亲硬是获胜了。因了这次胜利,我们兄弟姊妹的履历表上,可以堂堂正正地填上“贫农”这种家庭出身。再后来,我的高考政审表上,也因此盖上了“可以录取绝密专业”的蓝印章。
还是接着说父亲那种不信邪的犟脾气吧。刮浮夸风的年月,有一次,到外地参观的代表回村里作报告,说麻城县一亩田高产稻谷十万斤。父亲当场抬起杠来,嚷道:“这不是红口白牙说瞎话吗?你就是用箩筐往上码,一亩田地也码不出十万斤谷,砍了脑壳我也不相信你吹的!”父亲说的是实在话,作报告的人私下里说:“我也不信,他们是在那里弄假名堂……”。
父亲到了晚年,还是改不了犟脾气。他见到乡里有贪官,便骂这种人黑了良心,比当过“保长”的五猴子还坏……
对于父亲的这种“犟”,不仅母亲担心受怕,有了文化的子女们也怕他因此吃亏。只是后来有所悟,我才懂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刚直不阿,全没有奴颜媚骨的生存意识。
然而,父亲的这种犟脾气用在家教上,却让子女们吃了不少苦头。他相信“棍子底下出孝子”,是全村出了名的“严父”,当然更是我心目中的“严父”了。
大概是承接了父亲的遗传基因,我童年时也是胆子很大的。只要是在父亲的视野之外,我便“淘”得出奇:敢在乡间的碎石马路上赤着脚追汽车,石子扎破脚板也不喊疼;敢充当孩子王领着“娃娃兵”打仗,额头被木箭射得流血也不哭(至今前额还留着一个“小坑”);敢在晾衣杆上表演杂技“走钢丝”,摔断了右腕骨还默不作声,以至耽误了治疗时间,使得乡村医生无法让它完全复位……我的这种“淘”性终有被父亲撞着的时候,他会凭自己那种执拗的强大,狠狠地用棍子教训三儿子(男孩里我排行老三)。虽然父亲这么做是有次数的,动一回棍子却叫你记得一生。
我还算机灵,是兄弟姊妹里挨打并不算多的,可也有过3次遭打的经历难以从记忆里磨灭,且这3次里只有一次被真正打着,另两次则被母亲袒护过去了。
那是春天的一个午后,我在前垄东头的山坡上放牛,忽然听到垄田沟里有鱼儿上水的声音,就长玩性了,让水牛在山坡上吃草,自个儿跑去逗耍上水的鱼。我陶醉在与鱼儿亲近的嬉戏中,放任着自然而自由的天性,不曾想到那头牛早就跑到麦田里吃掉了一大片青苗。父亲瞅见了,先是拴好牛,接着寻到一根竹条,怒气冲冲地蹿到我背后,狠劲地一抽,我的脊背上便留下一条血痕。我这才醒过神来,一边哭着一边往家里跑。我跑不过父亲,他便一边抽打我的两条小腿,一边用言语喝斥着。我的两条小腿肚子被抽得血痕累累,只到蹿进家门口,被母亲护着,被哥哥拦着,他才歇了手。父亲用他的规矩,守住教子的底线——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损毁他深爱着的庄稼。事后,他还笑着说:“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我笑不出来,只乖乖地点头,说“长记性了”,心里却怨着他的凶狠。打那次挨揍之后,放牛时我都是老老实实骑在牛背上,不再敢离牛半步。
父亲固然有家教中令我感到的缺憾,却也有犟得在理的地方。我最崇拜他在文化教育上的开明,比村里同辈人的理性认知要高出很多。他让7个孩子都进学校门了,这是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很难做到的。
我家祖辈上就穷,不知怎么弄的,父亲竟然上过一年私熟,识得一些常用字,还会哼戏文,说武侠故事。当祖父41岁辞世,19岁的父亲就外出打工,23岁时带着全家从鄂州逃荒到武昌当佃农,受了好多苦,劳累时就哼几句戏文解乏,自得其乐。就凭这点乐趣,他认定文化是有用的。凡是他认定的道理,就犟的一生也不会改变践行的意志。
忘不了“三年困难”时期,我正上初中,食难饱腹。村里与我一起上学的同伴先后辍学,回乡务农,唯有父亲硬犟着支持我读下去。直到当兵,我才结束在校生活。今天我所以能写出一点含着诗性的文字,是与父亲重教的执着分不开的。有人说我们这个民族历来不重视教育,我是不敢苟同的。中国的《三字经》里有“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说法,可见中华民族尊师重教的睿智古已有之。
父亲的“犟”,让我从未见他落过泪。只临终的时候,第一次见他落泪了。他牵挂我的腿疾……
父亲一直认为我是几个孩子中比较有出息的,可偏偏得了这种怪病,腿疾久治不愈。他病危之际,让医科大学毕业的长孙给打千元一支的强心针维持心跳和呼吸,想等我回乡见一面。
我在电话里听到侄儿复述他的话,禁不住恸哭失声。父亲很少在言语上对子女流露这样的感情,却把这种言语给了我。那天,我赶回老家,父亲听到我说话的声气,多日奄奄一息的他竟能坐起身来,扯着我的手,泪水盈眶地说:“我放心不下你……你要学犟些,命兴许会硬起来的。”
第二天清晨5时17分,父亲跋涉完自己的人生之旅,静静地停止了呼吸,还张着嘴,仿佛仍在叮嘱我“学犟些”,这“犟”中该有多少深刻的含义呢!
此刻捉笔撰稿时,那情景依然清晰可见。父亲的生命,临终时刻还在我眼前燃着不熄的烈焰,显现有光有火的不死的血性……
作者简介:李武兵,原名李武斌,笔名春晖,祖籍湖北鄂州,出生于武汉,现居北京,先后任职于铁道兵文化部、总政群工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格律诗学会理事,著有《李武兵抒情诗选》(上下册),散文集《太阳鸟》,长篇纪实文学《自然之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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